shadow

　　1.

　　史蒂夫站在校园失物招领办公室的门外踌躇不前，再三鼓足勇气才推门而入。“您好，亚瑟先生，我是史蒂夫。”

　　已经是放学过后了，亚瑟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特别是他看清了这孩子校服衬衫上的墨绿色。是个六年级生啊，这时候来干嘛呢？

　　“请问，你来干嘛呢？”亚瑟放下报纸，坐在一个木箱子上。这里说好听了是办公室，说不好听就是个小仓库，连像样的桌椅都不见一套。

　　史蒂夫却觉得他人不错，试着往前走走，一直走到窗下。阳光透过叶群，在丁达尔效应下射入室内，打出一个个圆形小光斑。其中一个又那么恰好，停在了金发男孩儿的头顶。

　　“是这样的，我的素描本子丢了，丽萨说她捡到过一个很像的本子，送到您这里来了。”史蒂夫有些紧张，不仅仅因为自己是新来的转校生，更因为他的感冒刚好。

　　他不希望别的男士认为自己很容易病倒，只是比别的男孩儿弱一些，他还是挺健康的。

　　“丽萨？丽萨送来的……”亚瑟走起来摇摇晃晃，像喝了五大瓶朗姆酒，在杂物堆放的角落翻过几下之后，举起了一个本子，“她送来的是这个，你要的是这个吗？”

　　一个四角用牛皮纸绷住的长方形本子，十分普通却可见它的主人有多细心，它的价值又是多宝贵。

　　“是的，这是我的素描本！”史蒂夫拧出一把汗，急切地想要回来，“请问您可以还给我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随便弄丢东西了。”

　　这有什么可发誓的？亚瑟哈哈大笑，摇晃着把本子还给了史蒂夫。“男人可不要随便发誓，听到了吗？快回家吧，我打赌学校里的学生都跑光了，你想当最后一个吗？”

　　“谢谢！谢谢您！那……祝您下午愉快！”史蒂夫重新找回了大宝贝，抱着它后退几步，哒哒哒地跑远了。留下亚瑟高昂的笑声，一直传到走廊尽头。

　　尽管知道自己不能跑太久，可他还是跑回了家。他好害怕，怕自己的宝贝素描落在别人的手里。当丽萨说她捡到的时候史蒂夫整个人都吓疯了好吗，太可怕了，那是个嘴快的姑娘啊。

　　可丽萨发誓她才没有看，因为她对里面的内容毫无兴趣。史蒂夫姑且相信，一路跑回他的小房间，跪在床边，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来。

　　现在好了，他的素描本安安静静地摔在床上，丢了这个可比感冒十次要严重，能要他半条小命。

　　“太好了……”史蒂夫长吁一口气，拿出温水杯来灌了几口。他喜欢怀旧的物品，背包是从一个退役海军手里买到的，才花了3美金。可它有着一枚雕了鹰的铜扣，海军蓝的颜色。它跑遍了太平洋和大西洋，据说还去过印度洋。包里永远有削好的铅笔橡皮，以便这个小画家随时开工。现在，史蒂夫急切地拿出它们来，希望把没完成的作品搞定。

　　他的大作、漂亮的画像……翻开熟悉的本子，拿出了橡皮，叼住了铅笔头，接下来，发生了最不得了的事情。

　　没有画，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本子啊！

　　史蒂夫咻地站起来，急忙忙地往后翻去。他的素描本里没有密密麻麻的英文，也没有打出横线的铅笔印，每一页都像白色的画板那样，等着他去填满。可这……这不是他的素描本啊，一张画都没有。

　　不可能认错，第一页画的是自己的母亲，史蒂夫特意用水粉补了色，希望妈妈的发色看上去不那么灰白。他还没有掌握黑白灰的高级技巧，永远处理不好发丝的细节。

　　“天呐……我要完蛋，我会死定了。”史蒂夫在第一页寻找母亲的画像，哪里有什么画啊，这简直就是一本流水账。

　　更何况字迹还很不工整，像潦草的勾花。史蒂夫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打击，拿着它在床边不停地踱步。直到他筋疲力尽，直直地仰躺在书本之上。

　　“史蒂夫你是个傻瓜，你完了，你真的完了。”额头好烫，不是发烧，而是急过了头。

　　漂亮的母亲在外头敲门：“亲爱的，找到你的素描本了吗？”

　　史蒂夫像个金色的小弹簧，坐在床边局促不安。“找、找到了，在学校的失物招领那里……妈妈您有事情吗？”

　　“当然，就算没有事情我也可以来关心你啊。”母亲又敲了敲门，温声提醒这个不省心的、眼里只有绘画的孩子，“我们的小画家准备好吃晚饭了吗？如果准备好就下来吧，素描可以晚上再画。”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下楼，妈妈。”史蒂夫抱着不属于他的本子，很丧气地往旁边一蹲，“好吧，我现在就下楼，我爱你妈妈。”

　　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我也爱你，小伙子，快来吧。”

　　2.

　　这可真是一顿难捱的晚饭。桌上的珍馐完全尝不出好滋味，史蒂夫细细回忆着，希望想起素描本到底丢在什么地方了。但直到他放下汤匙，一切毫无头绪。

　　3.

　　回到房间之后，史蒂夫整个人都蔫儿了，扑通一下倒在软软的床上。他好想念自己的素描本啊，那里面有许多漂亮的人像，虽然绘画技巧还不够高，可都是他一笔笔画出来的。正在他最为烦恼的时刻，一个和素描本长得一样的本子，在余光里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还真的是……一模一样呢。史蒂夫被它吸引住了，这是谁的？里面又写了些什么？哦不不不，不行，偷看别人的本子才不是一名绅士该有的行为。

　　可它真像自己的本子呐……史蒂夫翻看过一次，隐约记得里面像是流水账。既然是流水账，那谁看都没有关系的吧？

　　“早晨：面包一个，芝士球一包……还想再吃一包，可硬币不够了。”史蒂夫读着读着笑出了声，看来这是个贪吃鬼啊，芝士球有什么好吃的？

　　“晚饭：学校带回的餐包半个，沙拉里面的培根被罗拉抢走了，真是个能吃的姑娘。备注：餐包不要吃完，全部留到晚上。”读到这里史蒂夫免不了有些同情，原来这并不是个贪吃鬼，是家里有个妹妹所以不够吃。想到这里史蒂夫忍不住迈开了腿，跑向楼下，找到正在洗完的母亲。

　　“母亲，我今晚剩下的饼干可以给我吗？”

　　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没问题，是没吃饱吗？你从前可没有在餐后吃过东西。”

　　“那是因为……”史蒂夫跑去看冰箱，除了两块促进消化的粗粮饼干，还有妈妈的胡萝卜小蛋糕，“这个是我明天的早点吗？”

　　“是啊，你不喜欢吃胡萝卜，我将它们打成了汁。”她颇为奇怪地看着儿子，“你现在要吃吗？”

　　“我想……是的，我应该尽早喜欢上胡萝卜，请帮我切一块吧。”史蒂夫装好饼干，从妈妈手里接过小碟子，“因为我正在长身体，在学校又玩了足球，现在好饿啊。”

　　“那好，晚上我会给你泡牛奶的。”儿子胃口变好是母亲最高兴的事，“今晚有作业吗？”

　　“有的！我现在要上楼去……妈妈我爱你！”史蒂夫跑上了楼，气喘吁吁地关上房门，这下他再往下读就没有那么难受了，“……早餐：牛奶和面包一个，芝士球没有了。晚饭：鸡排分给罗拉一半，希望快点长大。”

　　史蒂夫难受到不行，从柜子里找出纸袋包好食物。一个小闹钟在桌子上滴滴答案，他无心看书，只盼望赶紧到晚上十点。到了十点他就可以躺在床上，只要睡着，再睁眼就是第二天。他要带着食物去找这个小可怜。

　　如果他愿意和自己做朋友，史蒂夫愿意把早餐分他一半。

　　想着他又放下了铅笔，鬼使神差地继续翻看，像被施了什么魔法。就当是看看小可怜喜欢吃什么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早饭：牛奶一杯……芝士球仍旧没有。”

　　史蒂夫气到爆炸，该死的零售店，为什么连芝士球都不卖，是没有上货吗？这可不好，客人随时都会来，商户应当确保每样货物都有库存的。想到一个可怜的、瘦弱的，甚至比自己还矮小的男孩儿，攒足了零花钱，也许饿了好几顿才买得起两袋芝士球，满怀期待跑去询问，却得到这样的答案，史蒂夫简直要掉下泪来。

　　4.

　　“妈妈，请问可以借我两美元吗？”史蒂夫拽着母亲的衣袖。他记得芝士球一袋卖一美元。

　　母亲放下正在看的报纸：“两美元？你要买什么吗？”

　　“我想买，我想买……”史蒂夫很少撒谎，但是个机灵鬼，“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应当有自己的小秘密，好吗女士？在我想告诉你的时候我会说的。”

　　“好吧，很高兴看到你长大。”妈妈倒是不担心他会拿钱做什么坏事，“我的钱包里有硬币，勇敢闯荡世界去吧。”

　　5.

　　史蒂夫感觉自己做了坏事，他多拿了一个硬币。但如果是为了帮助别人，母亲会原谅自己的。

　　“好，接下来我要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最好能知道你是哪个班的。”史蒂夫已经跳过犹豫这步，直接开看，又是几页枯燥的流水账。在他以为今晚要一无所获的时刻，本子里出现了令他意外的东西。

　　“转校生真的很可笑，一副谁也看不起的厉害样子。”转校生？史蒂夫对这个词很敏感。他不知道学校里究竟有多少转校生，但最起码这个月里只有自己一个。

　　是说的自己吗？再继续往下看看。

　　“他的帽子后面有个大破洞！可笑死了！”读到这里史蒂夫从床板弹起来，飞快地找出自己最爱的那顶帽子。这是刚学绘画时珍妮老师亲手编织的帽子，并送给了他，史蒂夫很喜欢这顶八角贝雷帽，每每将它顶在脑袋上都感觉更像一个画家了。

　　可它海绿色的布料上什么时候有一个大洞了？这个洞带给史蒂夫的不止是难过，还有双倍的伤心。原来自己的预感是对的，本子的主人嘲笑的正是自己。

　　史蒂夫气呼呼地把帽子戴正，下楼去找母亲。罗杰斯夫人今晚的报纸没法看了，一而再被儿子打断。“怎么了，为什么要在屋里戴上帽子呢？”

　　“妈妈，请问我戴上它的模样可笑吗？”史蒂夫委屈极了，“是我的脑袋太小，还是帽子大？”

　　母亲被他的古怪话语逗乐。“你怎么会这样说，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帽子啊。”

　　“那如果有人因为这顶帽子，而觉得我很可笑，甚至误以为我戴上它是看不起别的人呢？”史蒂夫为自己晚餐时的善心感到可惜，简直可笑，多此一举。

　　母亲郑重其事地放下报纸，正了正儿子的小帽子。“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种看法，但你的妈妈并不觉得它可笑。这是一顶超漂亮的礼物，是你的老师送的。还记得吗？”

　　“记得，还有我的第一套水粉画笔。”史蒂夫点点头说。

　　“所以你想什么时候戴就戴好了，它超可爱，海绿色很衬你的金色头发呢。”母亲感到一阵心痛，但还是笑着安慰，“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就连我也不能。我们只要在意喜欢我们的人就够了，好吗？”

　　史蒂夫急着问：“那要是没有人喜欢我呢？我都转学一个月了，到现在，班里没有人和我踢球。”

　　“怎么可能呢，你们只是不熟悉罢了。”母亲依次亲吻儿子的额头、鼻尖，“或者你可以主动问问，要不要一起跑步踢球。”

　　“好吧，我确实太不爱说话了。”史蒂夫不是个轻易沮丧的性格，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交给妈妈，“我想都是帽子破了洞的缘故，也许那个洞缝上就好了。”

　　母亲将帽子翻了个面儿，果真有个指头大的窟窿：“放心，我会帮你把它修复如新，明天你依旧可以戴上它。”

　　“谢谢妈妈，我爱你！”史蒂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6.

　　现在，他有些不敢看了。本子的主人显然不喜欢他，还很讨厌他呢。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史蒂夫还是重新将它翻开，一点点地看下去。

　　“早餐：一杯牛奶，五块饼干，罗拉抢走两块。为什么会有人穿芥末黄的袜子呢？但是……还真的有些可爱。”

　　芥末黄？史蒂夫又一次从床面弹起来，找出藏在抽屉里的袜子。这是他最喜欢的袜子了，又柔软又有弹力，要是觉得冷，还直接可以拉到膝盖上。

　　所以这个人绝对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史蒂夫免不了一阵激动，虽然这位同学不喜欢自己，还嘲笑自己的帽子可笑，但最起码现在有一个加分项了。

　　他喜欢自己的袜子！史蒂夫把袜子叠好，放在床头，打算明天穿着它去上课。显而易见这是自己的同班，可他是男孩儿还是姑娘呢？史蒂夫并不知道，也无所谓，他和任何人都可以做好朋友的。

　　于是他继续往下读：“……晚餐：一份土豆泥，三根热狗肠。罗拉抢走我两根，拜托了，我踢球很累，你给我留一些。”

　　谜题告破，是个男孩儿！史蒂夫欣喜万分，好了，现在看看他都知道些什么，一个喜欢踢球的男孩儿，有个名字叫罗拉的妹妹。他经常吃不饱，因为妹妹总来抢他的食物。他好善良，从来不抱怨妹妹的能吃。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误解，认为自己戴着画家帽就是个不好接触的家伙。

　　可是他却喜欢芥末黄色的袜子，史蒂夫好高兴。

　　“傻透了，金色的头发简直傻透了好吗？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全班最耀眼的家伙，所以和谁都不说一句话。”看到这里史蒂夫更加激动，恨不得明早就跑去解释。

　　我不说话，并不是我难以接近，真的很抱歉。前几周我一直在感冒，要是和同学靠近说话，我怕自己打的喷嚏传染了别人。

　　这瞬间史蒂夫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刚刚，就在刚刚，他还为自己得不到本子主人的喜欢而沮丧。但妈妈说，没有人能得到所有人的满意，对吗？

　　7.

　　可是，为什么他要说自己的金发傻透了呢？史蒂夫跑去洗手间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有着奶白色的皮肤，像妈妈那样白。浅蓝色的瞳仁配上金色的睫毛，看着不像个能跑能跳的男孩儿，更像个精心打扮过的姑娘。

　　要是个小姑娘该多好看啊，史蒂夫不止一次听别人这样说过。妈妈说他们的做法十分无礼，他才不在乎呢。自己只是生下来爱生病才这样瘦弱，可今年的感冒次数是两次。

　　往年是四次、五次，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正在往好的方向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长成一个强壮、高挑、富有责任心，并且不会对他人无礼的男人。

　　对那个本子的好奇程度远远超过今晚的作业，史蒂夫干脆专心致志地阅读起来，全然忘记这个本子根本不是自己的。

　　“又是他，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呢？金头发可真是……”史蒂夫已经完全对号入座，他迫不及待地读下去，“他真好笑，为什么要和邦尼起冲突呢，就连我都不敢和邦尼对打。邦尼是个混蛋，混球儿，要不是他比我高半头，球场上我才不会让他。可金头发简直傻到可怜，要知道邦尼的拳头能打坏学校体育室里的一个沙包！”

　　看到这里，史蒂夫揉了揉还在发疼的右肩。唉，他真想拿铅笔来，在这行字下面写道：是啊，他的拳头真的很硬，打得我好痛！

　　“但这家伙为什么挨打也不知道跑呢？他简直是……又蠢、又笨、又傻的人！”

　　史蒂夫笑不出来了，他是一个绅士，绅士见到不合理的事情可以提出异议，像参议院。每个人都会犯错误的，这是母亲告诉他的。史蒂夫深信不疑，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但是……看他挨了打，我心里真不怎么好受。金发小子活该挨打，为什么要去招惹根本惹不起的人呢？他可能是个怪胎。”

　　哦天，我才不是怪胎，好吗？邦尼诬陷别人拿走了他的零钱，别的人要因为他的证词，从而戴上盗窃的帽子。盗窃，听上去都无可救药了，可那些零钱明明是邦尼自己消费掉的，我看到他在零售店买了东西，他却不承认。

　　史蒂夫在心里呐喊，抱着他挨过揍的肩膀，陷入无奈的僵局。看来他对自己的印象很差，也无法改变了，这足以叫史蒂夫伤心一个晚上。自己还没来得及交到新朋友就被人开始讨厌，比感冒还让他痛苦。

　　可是……他有写到，看到自己挨打，心里不怎么好受。这代表了什么呢？史蒂夫开动他的小脑瓜，一点点欣喜的滋味爬上心头，像早晨起来的一杯燕麦牛奶，喝下去暖肚子，还是甜的味道。

　　他也许……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吧？史蒂夫不大敢往下看了。

　　8.

　　有这样一个本子在身边，今晚上史蒂夫的家庭作业完成得格外缓慢。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引以为傲的过人专注力也从身体消失了。

　　整个人都想扑在这本笔记里。他到底是谁呢？看自己挨了打，会心疼吗？他还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改观？

　　整个晚上，史蒂夫都在思考这几个问题，他好烦，烦到忘记自己丢了一个珍贵的素描本，至今毫无下落。

　　9.

　　完成作业之后，史蒂夫已经到了洗澡睡觉的时候。也许是受到一些鼓励，他竟然冲了个凉水澡。

　　家庭医生说过，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但由于从前太过瘦弱，又得到母亲的加倍保护，才会有经常感冒的错觉。他的身体和每一个健康男孩儿一样，只是发育晚一些。

　　多吃鸡蛋牛奶，你会马上长高。偶尔冲一个凉水澡，可以帮助你增强抵抗力。虽然这是家庭医生的建议，可史蒂夫从没听取过，他觉得自己好弱，好瘦小，根本承受不住冷水的刺激。

　　哪怕是一点点的冰凉都会害他得重感冒！一定！

　　到从今晚开始，这个魔咒被他打破了。他好想长高，长大，最好一夜能长高十公分！他讨厌邦尼，邦尼确实是个混球，但他又有自己最羡慕的东西。身高、勇气、肌肉……史蒂夫站在凉水柱下面，摸还没发育好的贫瘠的二头肌，是真的羡慕。

　　他渴望拥有力量，却不想用强大的力量欺压弱小。变强壮，对他这种从小吃药长大的孩子而言是一股多么大的魔力啊。

　　今天这一股魔力又加了些特别的药方。史蒂夫飞快地擦拭着冲红的后背、大腿、膝盖……他希望明天一早，这双腿就能够变成控球高手的双腿。他好想和那个男孩儿在球场飞奔，穿姜黄色的袜子，在暖风里告诉他。

　　是啊，邦尼的拳头打人好疼，但是我一丁点儿都不怕他。

　　等他从洗浴间出来，床头已经多了一杯热牛奶，还有一个杯子蛋糕。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总是吃不饱。”母亲从身后拿出一顶帽子来，“那个小窟窿已经被我补好了，小画家，明天你可以戴着它去上课。我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谢谢你，妈妈。”史蒂夫给了母亲一个晚安吻。

　　10.

　　现在，妈妈是不是已经睡了？史蒂夫的肚子好撑，为了快点长高、变结实，他把杯子蛋糕全部塞进嘴巴里吃掉了。

　　确定门外没有声音之后，他轻轻地拧开了床头灯的开关。微弱的灯光照亮他迫不及待的脸庞，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未知男孩儿的日记本。

　　“午餐：三根热狗肠和一个餐包……他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呢？难道是被邦尼打怕了，不敢再来学校？”

　　史蒂夫紧张起来，再没有比被人误解是胆小鬼更可怕的了。他立马去看日期，慢慢舒展紧张的神经。这个日子他记得，是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所以母亲特意要求自己请了一天的假。

　　手指头在蠢蠢欲动，忍下去很难。史蒂夫多想拿来铅笔，飞快地写下一句，我才不是胆小鬼。

　　但是他没有，毕竟这不是自己的本子。偷看别人的日记已经不算绅士行为了，又怎么能在人家的本子里胡乱写字呢。

　　替自己解释也不行，这不绅士。

　　11.

　　史蒂夫打了一个哈欠，急忙翻到隔日。

　　“早餐：罗拉对今天的土豆泥没有兴趣，我可算吃饱了。啊哈，他来了，看样子并没有害怕。他可真奇怪，还和邦尼主动打了招呼，难道他忘记前天是怎样被别人狠揍的吗？他是不是很健忘？”

　　才没有很健忘！史蒂夫揉着吃多了的肚子，叫苦连天。邦尼打了他，但是也来家里道过歉，那为什么不能打招呼做朋友呢？再说自己可不是小气的男人，对吧？

　　虽然被人误解自己很健忘，这让史蒂夫有些小小的不开心，可看到自己胆小的误会解开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令史蒂夫高兴。

　　这个男孩儿……也是很逗的嘛。

　　12.

　　“整个下午的课间他都没有抬头，他可真搞笑，一直在靠窗的座位上画画。他以为自己戴了帽子就是画家吗？我盯了他那么久，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史蒂夫按耐不住兴奋，直接披着被子跳了起来。那是他第一天带着素描本去学校的日子，别看只是一个本子，却给了他无限动力。

　　这是史蒂夫最引以为傲的部分，只要拿起本子来，绘画的世界便能主宰他的灵魂，带他畅游艺术的殿堂。哪怕他只是画个素描，每一笔都是心血，也都是快乐。

　　但更快乐的是，他从不敢想会有另外一个男孩儿注意到自己。学校里的同级生有那么多，他大可以去踢足球，或者和女孩儿聊聊天，或者……去跑跑步，自己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转校生，他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呢？

　　是因为……自己画画时候的认真，感染了他吗？史蒂夫不知道，但他希望是。突然他在意起那天自己穿了什么，是不是穿了他最喜欢的芥末黄袜子，有没有整理好发梢，拿笔的姿势对不对……天呐，史蒂夫好慌张。

　　咳咳，不能这样，史蒂夫，你是个绅士，好吗？史蒂夫安慰着自己，勉强坐了下来。原来，班里有个男孩儿注意到了自己，他看着自己画素描，这可真令人幸福。

　　13.

　　起先史蒂夫还有些犯困，但看到这里，任谁也休想让他去睡觉。这个男孩儿到底是谁呢？天呐，史蒂夫太兴奋了，可是……可是班里的男生他还叫不全，会是谁呢？如果这个男孩儿能主动和自己说一句话就太好了。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史蒂夫坚定不移。

　　“……今天他还是在画画啊，画画到底有什么乐趣呢？”史蒂夫看到这里不禁笑出了声。他真想告诉他，画画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像有魔力。如果我们成为了好朋友，我也可以教你的。

　　“昨天他就是一整天都在画，到底是在……画谁呢？难道是……露丝？”

　　露丝？史蒂夫顿时慌到想开口说话，是的，犯傻一样，对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日记本说话。露丝是谁他都不知道啊，是班里的女孩儿吗？听着有些耳熟。班里他能叫出名字来的女孩儿只有丽萨、黛西和丹妮芙，露丝是哪一个？

　　我才没有画露丝啊，我画的是……我画的是……史蒂夫的心里话赶到嘴边，我画的不是露丝，可是我画的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没有办法自问自答，因为我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呢，史蒂夫不禁黯然神伤起来。他好好看啊，是班里第二高的男孩儿了吧？可能是，但他从来不依仗自己的身高欺负别人。

　  史蒂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注意到了他，即便两人根本不认识。他只知道那个男孩儿十分的好看，鬓角打理成帅气的样式，总是喜欢穿背带裤，背一个方形的皮质书包。书包上有一枚可口可乐瓶盖式的别针。

　　他有一张不算太尖的脸，从正面看有些圆，但从人体写生的角度说那是一张心形脸。他的发色大概算是棕褐色？史蒂夫无法正确地叫出那种颜色，像杏仁可可奶，阴影处时偏深，阳光下看，会有浅浅的光泽。

　　像阳光把微笑洒给了他，很可爱，很漂亮。

　　他的嘴也是史蒂夫喜欢的样子，从不说咄咄逼人、粗鲁的词句，是个小绅士。按理说一个男孩儿是不能拥有那样漂亮的嘴唇的，好像涂了晶晶亮的润唇膏。史蒂夫只有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观察，看他的鼻梁，看他被风吹动的刘海儿，看他满是泥巴的球鞋……他一定能跑得飞快，史蒂夫肯定极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史蒂夫会把视线飞快地挪走，所以直到现在，小画家也不曾看清男孩儿的瞳仁颜色。他从不敢和他对视，毕竟自己是个干巴巴的转校生，而他……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几个男孩儿之一。

　　要是自己是个女孩儿就好了，史蒂夫甚至这样想过。要是自己是个女孩儿，那即便是转校的新生也可以找机会去接近他，对不起，请问图书馆怎么去，抱歉，请问有手帕吗，这都是很棒的理由。而男孩儿那样的绅士，才不会拒绝女士的求助。

　　可自己只是个毫不起眼的矮个子，史蒂夫叹了一口气，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

　　14.

　　在合上本子之前，史蒂夫照样和上帝祈祷，希望自己快快增高。同时祈求自己能够很快的找到素描本，好完成他没有画完的作品。

　　晚安，一切都会好的。

　　15.

　　隔日，史蒂夫按时起床，但奇迹并没有发生。他还是和昨天一样的矮小、瘦弱。但他仍旧感谢上帝，给了他一天的好心情。

　　今天就要把本子还回去了啊，史蒂夫在穿芥末黄袜子时突然想到。他还有半本没有看完，昨晚实在太困，根本熬不了多久。但他不能扣留别人的本子，偷看已经是很不正当的行为了。

　　他为自己昨天的行为感到深深羞愧。

　　“你还好么？”母亲为他戴上帽子的时候，关心地问道。

　　“妈妈，如果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你会愿意原谅我吗？”史蒂夫确实脸色不好。

　　母亲只是为他祈祷，因为她了解儿子，小史蒂夫根本做不出什么坏事：“如果你能想办法补救的话，宝贝。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有改正的决心。”

　　史蒂夫拿好自己的书包，里面是那个本子。“好的妈妈，我会的。下午见。”

　　16.

　　一直走到失物招领处，史蒂夫还是没有想到补救的方法。但他必须把本子还回去，要怎么说呢？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子，虽然它看上去很像，如果您最近有收到其他的本子，能不能帮我留意下呢？我的素描本对我很重要，真的太感谢……您……了……

　　不是史蒂夫编不下去，而是一个少年的背影，和他昨天一样，停留在失物招领处的门前。

　　他有着一头棕褐色的头发，鬓角打理成帅气的样式。他喜欢背正方形的皮质书包，乍一看比同龄人成熟，可却在拉锁附近别上一枚可口可乐的瓶盖。他穿牛仔背带裤，裤腿挽到膝盖下面，露出修长又结实的小腿，比任何人跑得都快。

　　他没有转身，可手里却拿着一个本子。和史蒂夫手里面的一模一样。

　　史蒂夫感受到呼吸困难和心跳加快，上一回这两种症状同时出现，是他发高烧到39度。

　　“你……”声音听上去太小了，史蒂夫向上帝祈求更大的勇气，“咳，你好啊。”

　　男孩儿被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却没想这时候学校就有人了。“你好。”

　　“早上好啊。”史蒂夫继续鼓足勇气。

　　“早上好。”男孩儿给出答复，也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你是来……干什么的？”

　　这一刻，史蒂夫希望自己没有脸红：“我叫史蒂夫，史蒂夫.罗杰斯，我是……上个月新转来的学生。”

　　“唔，这我知道……”那男孩儿出乎他意料地说，“我的名字叫詹姆斯，詹姆斯.巴恩斯。你手里拿的是……”

　　“哦，这个是……”史蒂夫为昨晚的偷看行为忏悔，“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有一个画画的本子，是画素描的。虽然我画的不太好……但很不巧的是，前几天我把本子丢了，丢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令我十分沮丧，我真的……那个素描本子对我很重要……”

　　“素描？”詹姆斯的心形脸噗通变得通红，他的嘴唇微微翘着，像是随时可以微笑，“你的本子，长什么样子？”

　　史蒂夫得到了回报，詹姆斯居然愿意和他说话。“大概……和这个一样吧。昨天我来过一趟，丽萨，班上那个穿红皮鞋的小姑娘说见到过，交给了失物招领处。可这不是我的素描本。”说完，他小心地提问，“那么……你呢？你来这里是因为什么？”

　　詹姆斯的脸红成了桃心。“大概是因为……我也丢了一个本子。昨天我也来过一趟，看样子……亚瑟先生搞错了。虽然我的日记本也长这个模样，但这里面全都是画。”

　　“是画？”史蒂夫仿佛被捏住了喉管，仔细看詹姆斯手里的东西，天呐，和自己手里的完全一样，只不过看上去更旧。

　　“是什么画？”他祈求詹姆斯没有看，那里面可有不少素材，全都是一个心形脸、棕褐色头发的少年，“你看了吗？”

　　詹姆斯偏过了脸，当他再扭过来的时候，虹膜在正对光的作用下变成灰绿色。史蒂夫还没学会用水粉，可他发誓，无论他将来怎么调也调不出这样高级的色感。

　　透明清澈，朦胧暖橙，妈妈说得对，天使就在人间。

　　“我看了一下首页，发现不是自己的本子之后就没再翻了。”詹姆斯捋了一把他的碎刘海，“我可不是会随便翻别人本子的家伙。所以说……这本是你的？”

　　“首页画了什么？”史蒂夫多期望这不是他的。

　　詹姆斯想了想：“一位女士，很温柔的脸，头发绑成麻花辫的样式……”

　　“好吧，它是我的……”史蒂夫相信这是上帝给他的报复，“那是我妈妈。”

　　“你妈妈吗？”詹姆斯变得正式起来，既然确认了身份，那他没有再保留的必要，“你妈妈她很漂亮，如果你画得够像的话……你们的鼻子真的一模一样。”

　　“谢谢……”史蒂夫恨不得此时的自己变成一颗尘埃，“那么说，这个本子……是你的？我也是看了一眼首页就没再看了。”

　　“唔，是、是吗？那最好不过。”詹姆斯用夺的速度拿回自己的笔记本，警惕的问：“你看到了什么？”

　　史蒂夫摸着零钱口袋：“一些流水账，你的晚餐总是被妹妹抢走……”

　　“妹妹？”詹姆斯将本子塞进正方形的书包。

　　“罗拉。”史蒂夫又去摸自己的画家帽，千恩万谢，那个破洞被补好了，“我只看了这么一点点。”

　　詹姆斯愣了一秒，笑得捂住了肚子：“哈哈哈哈……那是我的狗啊，我没有妹妹。它是我领养的牧羊犬，可能……被我喂得太胖了些。”

　　“啊？哦……抱歉，我不知道。”史蒂夫找不到接话的理由，失物招领的牌子也失去了它的意义，“那……谢谢你把素描本还我，我要……回教室了。”

　　“哦……”詹姆斯也找不到说话的理由，刚才的大笑是不是过分了？吓坏了这个小个子？

　　“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班的吧？”他追上了小个子，“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当然愿意！史蒂夫在心里喊出了声。“嗯，可以……那你今天的早餐，吃饱了吗？”

　　“还好吧……你说你喜欢画画？”詹姆斯比较高，往下看看，若有所思地说，“你的帽子……挺不错的……”

　　“谢谢。”谢天谢地，史蒂夫还希望他注意到自己的袜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吃一份芝士球吗？我……有两美金，我很爱吃，但是我吃不了一份，如果有人和我一起分的话就正好。”

　　“芝士球吗？那再好不过了，谢谢……”詹姆斯轻轻地说，好像声音再大，小个子就要吓跑了，“其实我妈妈叫我巴基……”

　　“巴基？巴基是吗？其实……我妈妈叫我史蒂薇。”

　　“史蒂薇？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你的名字太可爱了……你的袜子也很可爱。”

　　“谢谢……你也很可爱，巴基。”

　　“……还是你可爱一些，史蒂薇。”

　　“我的纸袋里还有胡萝卜蛋糕，你要吃吗？”

　　“呃……我们还是去吃芝士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