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打手

【盾冬】三天零两夜(bucky百岁生贺文,两万字一发完)

关键词:恶鬼 擦地 游泳池 葡萄 裸模

背景:芽冬。无超能力、无超级英雄计划、无血清,二战结束后的普通人设定。史蒂夫最终没能通过体检只得留在布鲁克林,詹姆斯巴恩斯中士在1944年底的战役中受伤,后获救,然而回国前却没有将消息通知好兄弟。

 

1.

史蒂夫捏着巴基的妹妹给的那张纸条,掌心微微出汗。

瑞贝卡绝对是他在布鲁克林区最好的异性朋友之一,不仅因为她亲自透露给史蒂夫这个消息——巴基,她的大哥,史蒂夫唯一的好哥们儿、好兄弟,就在窝夫街下一班进站的火车上。

那张写了进站时刻的纸条几乎被激动的手指揉撕了,他快三年没见他了。自1943年初他就没再见过巴基,事实上直到1945年初他和巴基的通信还很频繁。巴基,他的哥们儿,唯一的好兄弟。史蒂夫所有藏于脑海深处的美好时光都和这个人息息相关。战火的蔓延拼不过他漫无边际的牵挂,而在中午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渐行渐远。

巴基回来了,正在路上。揪着心的日子结束了,可他回来了却没通知自己。


史蒂夫这么想着,走进了窝夫街的火车站。基督耶稣,他快三年没见他了。未来展的隔日巴基跟随美军107步兵军队开拔,史蒂夫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巴基是从市政厅火车站离开的。

他快三年没见他了。史蒂夫数着分离的32个月又11天从拱形大门穿过,捏着那张可怜的纸条。四周充斥着火车站特有的嘈杂与无序,但二次大战的胜利将新生活的希望号角吹遍了美利坚。广场上重新卖起爆米花和炸鸡柳,仿佛一切阴云已过。哦,前面有位姑娘举了个棉花糖,史蒂夫垫起脚向前望,视线穿过人潮的肩头,好去辨认那是不是巴基曾经爱吃的颜色。如果时间来得及,他愿意再跑出车站一趟,给巴基也买一个。

他快三年没见他了。也就是说,巴基有三年没吃过这些了。

巴基回来了,新生活的希望来了。飞速发展的医药技术连他的哮喘病都能控制,经过两年坚持正规服药,心衰的可能性也降至最低,对史蒂夫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些更棒?那无疑就是巴基回来了。

 

“请问……麻烦问一下,这是华盛顿来的吗……劳驾让一让。”史蒂夫环顾,四周是大兵们与家人亲密相拥,泪光与喜悦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眼眶。人潮在相互推挤,急切的家属哪怕踩了别人的鞋跟和脚面也无暇顾及——这没什么错,只要能接到巴基,史蒂夫愿意踩或被踩几脚。


“抱歉!请问这趟是华盛顿来的吗?”史蒂夫挤向列车员,但错误估计了自己的体格。致命的推搡虽然不至于再令他窒息,但完全能将单薄的他撂倒。史蒂夫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前趔趄了几步,幸好一只手及时地扣住了他的大臂。

怀揣着感激之情转过身去,当他看清巴基的脸时,史蒂夫暂时忘了先笑一笑。是巴基啊,他快三年没见过他了。可无论自己强壮与否,巴基,始终是能一眼认出自己后背的人。


“……巴基!”史蒂夫望着面前的旧友,是巴基,千真万确。他的巴基总能笑得迷人又不经意,眼睛里还闪着星星般的光。他依旧微微翘着下巴,哪怕现在的头发长了、脸瘦了、胡子也没刮,可他就是那个巴基。

“我说,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

“混球!巴克……”史蒂夫向前一步,使劲搂住他,生怕下一秒就不见了,“真要命!你个混蛋,你居然没通知……”


史蒂夫的话突然停在了喉咙,他的意识却急速穿过了拥挤纷乱的人潮,涌向被炸烂的意大利某处,或者是什么该死的法国!瑞士!奥地利的前线!那些炸出坑的该死的焦土,连带着烧焦的糊味搅拌起他的胃酸和沸腾的血液。

巴基的右手正搂在他肩上呢,身型仍高出半头。可巴恩斯家的儿子早就习惯将就小个子史蒂夫的身高,每次拥抱便将修长笔直的双腿岔开,再微微含胸去配合他。

“你好像……是不是长高了点儿,史蒂薇?”巴基闭上疲惫双眼,凹瘦的双颊贴在史蒂夫的耳跟,笑得和从前毫无差别,“既然哮喘病都不犯了,绅士点儿,帮我拎箱子吧,我不方便。”


史蒂夫不愿放开,力气大到手臂发酸。他揪住巴基空荡荡的左臂袖口,鼻腔里全是血腥味,舌尖与下唇咬出伤口,疼到麻木。

“走吧。瑞贝卡借了她的车给我。”他使劲晃了下脑袋,假装什么痛苦都没有发生,拎起巴基随军的绿色小行李箱,“我接你回家,巴克。”他攥住巴基的手腕,直到上车仍不打算松开。

 

和他意料中一模一样,巴恩斯夫人和瑞贝卡见到巴基就哭出了声。伤痛默默流经全身,她们的心都碎了,被远在千里之外的炮弹一同炸成了渣子。爱漂亮的瑞贝卡干脆趴在大哥的肩头放声哭泣,史蒂夫从没见过女人还能哭成这样,显然巴基也没见过,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小妹自己很好,不疼,没事了。巴恩斯夫人搂着儿子的脑袋,泪珠像花洒浸透衣襟,一遍遍说着感谢上帝、感恩耶稣,一遍遍亲吻儿子的脸颊与额头。

最后巴基的眼睛也湿润了,眼角被泪花沾湿,又被母亲的手抹去。


只有史蒂夫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他拎着巴基唯一的随军行李,带着对自己无能的怨恨和怒火。那是他的巴基,巴克,那个愿意陪他到最后的好兄弟。他感觉心被剜掉了一大块,但却哭不出来,也无法像巴恩斯夫人那样感谢上帝。从没怨恨过耶稣的史蒂夫生平初次怨恨起圣父、圣子和圣灵。他只想大吼,大叫,想质问三位一体的神,为什么,为什么是巴基?还要从自己这里夺走多少珍视的人才满意?

真是残酷无情的神,毫无怜悯。

巴基一次次笑着擦干瑞贝卡的眼泪,捏小妹的鼻尖,笑话她哭得好丑,史蒂夫看着,一次次把话咽回肚子里。

 

“快快,吃些这个。感谢上帝。”巴恩斯夫人用刀叉分开烤鸽子的脆皮,将大小合口的肉块儿放进儿子的餐盘,“……你真需要多吃点儿,瘦了太多。”

“要长肉还不简单,只要你多做几次酥皮苹果派,不用一个月我就能胖回来。”巴基咕咚咕咚地喝着可乐,插起一块鸽肉放进嘴里,“嗯,我现在觉得只有一条胳膊也不错,看,不影响生活,又可以偷懒了。”

“你想吃吗?我现在就去做。”

“不不……明天,明天好吗?”巴基及时喊停,“我有的是时间吃啊。”


瑞贝卡的双眼哭成一片红肿,鼻头也擦破了皮,刚止住的悲伤瞬间又涌上眉间。“你瞒着我们!你在信里发誓只受了轻伤!”

“在当时这算轻的了,有的人两条腿或者连命都炸没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少一条胳膊又不耽误我打架或者开车,好了,快把鼻涕擦干净,然后切块鸡肉给我。”

瑞贝卡插起炸得最大的那块鸡排,习惯性地切下一半放到史蒂夫盘子中,剩下的全部替大哥切成了长条。她有一双同样透彻的绿眼睛,也同样的敏感。

“你怎么不吃?脸色这么差,胸口发闷了吗?”她发现史蒂夫只是在盘子里切来切去。

“我……我不太饿。”他看向巴基,巴基也在看他,“别担心,我只是没胃口,不是旧病复发。”

巴基长长吁了口气。“差点儿忘记我们的小史蒂薇已经长大了。要不是你那头扎眼的金发,我今天还真不敢拽你呢。”

“感谢上帝,你们都不会再离开我了。我年纪大了,再也承受不来这些。”巴恩斯夫人望向墙面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你的房间是史蒂夫帮忙粉刷的,像新的一样,就在楼上。你想什么时候休息?要是累了……”


“呃……事实上,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巴基迈进家门至此首次流露出为难的样子,“其实是……妈,我想住史蒂夫那儿。”

“……什么?”

话题似乎被拖入冷战,盼儿心切的巴恩斯夫人也一时语塞了。就连瑞贝卡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可……为什么?”

史蒂夫感觉瞬间成为了暴风眼。她们整天都盼着巴基,和他一样想念他。他试图抛开这些情愫,坐在桌边,只盯着巴基的手指发呆。他想吗?他当然想。在寄往107步兵营地的第22封信里他就表白了只言片语,而他的巴基怎么说?他说哥们儿,先等他回来,史蒂薇,先等等他。

他写史蒂薇,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信件的另一头其实是史蒂夫。


是,他这次听他话了,也别无选择。他愿意替巴基照顾家人,照顾好自己,然后像做梦一样把他接回来。巴基突然说想跟自己住是为了什么?史蒂夫不敢确定,也不敢妄想这是所谓的回复。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包括自己想要什么。

“夫人……我的公寓虽然小,但是……”

“别这么看我,妈……只是就事论事,我非常爱你。只是……”巴基揉了揉过长的头发,像看盘子里的可丽饼一样打量自己的左肩,“我这样……暂时和男人一起住比较方便。你的儿子现在连裤子都脱不下来,总不能夜里叫醒你或瑞贝卡……扶我去上个厕所,是不是?”

 

2.

史蒂夫在老布鲁克林区的确有一间小小的公寓,他在信件中和巴基提过。那栋楼紧靠后街,一共六层。当史蒂夫拎着巴基的行军箱爬上顶层时狭窄的楼道安静得很。他不得不来了几次深呼吸。巴基就跟在后头,静得悄声无息。

屋里有些乱,颜料堆在纸张上,床和穿衣柜分两边靠墙,空隙间随意放置了两块画板和几件外套。爬上顶层的确需要付出辛苦,但回报是采光好的窗口和宁静。史蒂夫拉开全部的窗帘,暖橘色灯光仿佛将墙壁升温不少。


“抱歉,要知道你来我会先收拾。”史蒂夫顾不上喘气,局促地踢开画笔,这应该是巴基第一次来,千真万确,1944年初他才搬进来。

巴基接过箱子,放在窗口边的窄沙发上,欲言又止,仿佛如临大敌。他十分小心地拉开皮箱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叠旧军装、一顶军帽还有狗牌。接着是一叠换洗背心,再来是乱糟糟的照片、发黄的信封和若干白色药瓶与两大卷纱布,最后是骆驼牌香烟和两瓶酒。

还有一把货真价实的黑色手枪。


“就这些,史蒂夫,就这些了。我的全部家当。”巴基把烟盒打开,磕在膝盖上,弯腰叼住一根,“能帮我划根火柴吗?”

这不是从前的巴克。尽管巴基烟龄不短可他从不在史蒂夫面前点火,无论是担心小个子的哮喘还是呼吸道。史蒂夫没有拒绝,从厨房拿过一盒火柴,轻轻在巴基面前蹲下了。

“巴克?……巴克,你还好吗?”他鼓足勇气,拨开记忆中柔软的发丝,然而只摸到苦干的发梢。巴基的眼睛毫无神采,呆滞而空洞地盯着脚尖。拿烟的手在颤抖,烟头不听话地左右上下,仿佛整面地板都在震动。

他的脸在史蒂夫碰到的瞬间躲了一下,即刻偏过身去,烟也掉在地上。“什么?你说了什么,史蒂夫?我有时候会……走神。”


望着眼神仿佛随时命悬一线的旧友,史蒂夫在这张面孔的轮廓上看不出任何熟悉的痕迹。他早应该察觉出巴基的异常,情不自禁抓住了巴基的手。

巴基看着他,眼神依旧空空荡荡,像脑子里被掏空了灵魂。史蒂夫按住他的手腕,感受指尖传来的脉搏,听着巴基勉强维持平稳的呼吸。他笃信巴基一直都在伪装,他骗不过他。

“你还想抽烟吗?”他无法拒绝巴基的任何请求,“你可以在我面前抽。”

“不了,史蒂薇,你会犯哮喘的。”巴基像从前那样摸了摸史蒂夫的金发,径直倒向右侧,躺在单人沙发中,“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

“你可以去我床上睡。”史蒂夫急忙起身,把巴基的衣物往桌面上搬,还试图开一个玩笑,仿佛所有不详的预感都是臆想,“滚床上睡去,混球,等你睡着了我可搬不动你。”

“不……我想在这儿睡。”巴基抓着垫子,像寄居蟹一样往沙发缝隙里面缩,失去手臂的左肩抵在靠背上,“在窄一些的地方睡,我感觉比较安全。”

“那好吧,这些东西我先收拾下,再给你拿……”

“不!”巴基惊惧地握紧那把手枪,一把塞到垫子底下,“这个别收。”


即便有过几次窒息濒死的经历,可没有哪次能让史蒂夫怕成这样。巴基就在这儿,在他面前,手腕发抖地抓着一把枪,眼睛里藏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确定要带枪睡吗,巴克?”

巴基皱着眉头,像他从前那样。“是的,有武器在身边我觉得安全,抱歉……”

“不不,你在我家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许说抱歉。我会待在这儿。”史蒂夫随便扯了条毯子给巴基盖上,“别对我说抱歉,永远。”

巴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把脸转向一边,看似轻松地喘了口气,可右肩的肌肉和拳头仍旧不肯放松。他当着史蒂夫的面蜷缩起来,这一刻仿佛有千万颗炮弹在史蒂夫脑海中全数炸裂。他的巴基将后背死死地抵在靠背上,膝盖几乎快要顶到胸口了,皱巴巴的衣服和身体努力缩成一团。

史蒂夫的皮肤紧跟着疼到窒息,像被活活剥了一层血肉。他想也许巴基不肯在家过夜的原因就是这个。巴基有事,状况很糟,在家人面前伪装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3.

被吵醒的时候天正在亮。走廊里响起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也许是早起赶工的文职人员,也许是熬夜通宵的寻欢酒鬼。窗外还没有车水马龙的动静,床铺左侧的阁楼窗口正对巴基的沙发,一览无余。

史蒂夫穿了件日常的白色背心和快到膝盖的米色睡裤,双眼几乎困得睁不开。这一整夜他就像个精神衰弱患者,时睡时醒。一方面是不敢相信三年未见的巴基正睡在对面,一方面是忧心忡忡。

巴基紧闭着眼睛,整夜都在昏睡,仿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对史蒂夫微笑,呼吸声更像在坍塌的墙壁与废墟碎石中挣扎。


“……巴基?”史蒂夫盯着他被汗浸湿的衣领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在巴基的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当他掀开毯子,试图做巴基曾经为他做过无数次的事——用手掌擦净额头的汗水,在还没来得及用小臂挡住正脸之前,史蒂夫已经感觉到了一阵风,紧接着鼻腔上传来嘭的一声。

这一拳来得凶狠至极,正中他的面门,史蒂夫不得不护住鼻梁,暗自祷告别有下一拳头。巴基揍得他连退了四步,最后连脚跟都站不稳,踉跄倒在地上。这一拳砸得史蒂夫抬不起脑袋,伴随着钝痛与耳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唇流到下巴,再到掌心。

巴基显然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并没有像曾经那样扶起小个子,而是不知道骂了几句什么。史蒂夫边抬头边感觉颅内的血压正急剧飙升。

那把货真价实的枪正被巴基握紧,尽管颤抖个不停,可黑洞洞的致命枪口已经对准了史蒂夫的眉心。

巴基把枪对准了自己。这是在捂住鼻血之余,史蒂夫只剩下的唯一念头。


巴基站着看着他,眼神飘忽不定,瞳孔仿佛覆盖着擦不尽的灰烬。多年养成的舔嘴唇习惯令干燥的下唇开裂,渗出一道道血丝。几秒钟过后巴基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目空地看了过来。“……史蒂夫?”

“我没事!什么事儿都没有……巴克,是我。”史蒂夫说道。

“……是史蒂夫吗?”

史蒂夫不得不提高些音量。“是我,只有我在这儿。你先……先把枪放下好吗?”

巴基用右手支着额头,枪掉在脚边。他没有起来馋史蒂夫,也没有递纸巾给他,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处理自己混乱的思路或是追溯前一分钟发生的一切。

“抱歉……”巴基说着,赤脚坐在远处,声音听不出懊恼还是惨淡,“我想我该喝点儿酒再睡……”


史蒂夫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把屁股挪过去。一直以来巴基就比他强壮,但这算第一次对他动手。他看到巴基的脚背有几处伤口,糙红色的皮肤上结起黑色的血痂,脚后跟张着几道干燥的皲裂。就是这双秀气的脚踏遍了大半个欧洲,在纳粹眼皮底下驻扎、拔营。

他果断地用手盖住了它们,干脆将巴基的脚放在腿上。坐着的人仿佛还困于梦境,一动不动,似醒非醒。

“是我吓着你了……刚刚你说什么?”史蒂夫从地上捡了些纸,胡乱地堵上鼻血。巴基肯定是梦到了可怕的事,但他不想多问。

巴基的右手食指在布料上不断打圈。史蒂夫猜那一定是为了掩饰指尖的颤抖,三年前的巴基、从小到大他所熟识的巴基可没有这个习惯。

“恶鬼。”半响,巴基的脚一抽,“德语。”

 

4.

史蒂夫站在走廊,拿起了公用电话的听筒。“是我,史蒂夫……抱歉,乔治先生,请问我可以请两天假吗……对,就两天……我没事,是巴基回来了……对,是他,他回来了……不行,我得照顾我兄弟……”

我得照顾巴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史蒂夫更急于搞懂发生在巴基身上的经历。但他必须先照顾好他,就像从前巴基照顾自己那样。


他抱着两条法式硬棍面包开门的时候,巴基还坐在沙发上。脚底下多了两个空的酒瓶,屋里弥漫着烈酒的气息。显而易见,巴基打开瓶盖的时候也许弄撒了一些,或许他的右手还拿不稳。

“你曾经说空着肚子喝酒不好。”史蒂夫反锁上门,如同关上了宝箱的密码锁,将自己的珍宝藏到与世隔绝的秘境。他还注意到窗帘被巴基拉上了一大半,光与影交织投影在墙上,看上去像一片斑驳的白桦林。

“我们还有酒吗?”巴基的身体倾斜了一下,似乎对平衡的掌握还不到位。史蒂夫好想向前扶他一把,像从前巴基扶稳他那样。

“想喝酒可以,但你要先吃东西。”史蒂夫掰开法棍,夹了块黄油进去,放进烤箱。巴基就在那儿,靠在沙发上,眉头紧蹙,试图用一只手从烟盒磕出一根烟来。发黄的骆驼牌烟盒像在故意较劲,总不能如愿吐出一根。


随着烤箱叮咚一声停转,史蒂夫认为巴基必须先吃些东西。在这点上他完全认同巴恩斯夫人,现在的巴基太瘦了,最起码瘦了20磅。

“先吃东西。”他在巴基身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

巴基用右手接过去,先是看着面包,好像能看出小麦粉的含量似的。他咬了一口,大嚼几口就咽了,接着再咬一大口。从前的巴基也不这么吃东西,总会笑嘻嘻地将面包撕成小块,和史蒂夫一边说笑一边细细咀嚼。

撕?想到这个史蒂夫把手伸过去。“让我帮你。”


“早上我揍了你是不是?”巴基的表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语气仍旧没有温度,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还用枪指着你,那里面有子弹。看看,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喜欢挨揍。”史蒂夫撕开面包,试探性地递到巴基嘴边,尽管他们一起长大可这样亲昵还是头一次,“你曾经说过我喜欢挨揍。”

“先替我瞒着好吗?”巴基坐着没动。

“瞒着什么?”

“所有,所有的一切。让她和瑞贝卡相信我还和从前一样。”

“你一直和从前一样,巴克。”


巴基捏过面包,小心翼翼地塞进嘴巴里。“可你骗不了自己,史蒂薇。三年前的我绝不会揍你到流鼻血,更别提把枪口对准你。”他心有余悸地哆嗦一下,换上了史蒂夫的睡袍,捂着前胸,驼着背。“可我只是想……找个什么地方……”

“想找什么?”史蒂夫的眉头若有所思地皱了起来。鼻梁隐隐发痛。“我帮你。”

“没什么。”巴基想了好半天,身体总是不自觉偏向右侧,史蒂夫早注意到了这点。在两人陷入沉寂前巴基又说话了,像自言自语。“可笑,我老觉得左手还在呢,疼得像握住了火炭。军医却说幻肢疼痛很常见,因为伤员的大脑中有块皮质被炮弹轰出了问题。伙计,你真得替我瞒着点儿,别告诉她们。”


史蒂夫点点头,起身收拾起巴基的行李。他看着那叠照片,编号UA1942是一张半身的军装照,那完全是巴基离开时的模样。编号UA1944是巴基的全身照,他穿着加厚的军服在不知名的阵地巡逻,嘴里斜叼着一支烟,看向远方。

当拿起巴基的军装时史蒂夫的指甲扣进了布料。就是这身军装,巴基穿着它跳上了火车,歪戴着军帽,朝月台的方向凝望。一股没来由的怨恨冲进史蒂夫的肺部,扎进心房的每一寸角落。

这身扎心的军装被史蒂夫塞进衣柜深处,然后转身去接了一杯橘子汁。

“喝这个。你想在我这儿呆多久都行,我请假了。”巴基没有接,他也就只好放在沙发旁的白色画桌上,拿了一块干毛巾开始擦地板。


地板上洒满了酒,酒精挥发出的刺鼻气味令史蒂夫的双眼刺痛。巴基掉的烟正泡在一滩酒渍里,吸饱了烈酒的烟叶发着涨,活像一具飘在无人之地的浮尸。他能感觉巴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背上,甚至不用抬眼确认。这是他们之间的契合与节拍,就像他们的脉搏一样。

一面吸满了酒液,史蒂夫就将毛巾换到另一面。地板上黏着几滴干掉的血迹,也被蘸着酒精的毛巾擦掉了。他一下下划拉着,跪在地上,一直擦到巴基的脚旁。

“军医说没法子了,只能开了许多止疼药,但那东西吃多了迟早会上瘾。”巴基坐在阴影里像被黑暗吞吃了,“我不想只剩一条胳膊又药物上瘾,活像个废物。”

“你不是,巴基。”这一刻史蒂夫疼得仿佛灵魂被对半切开了,“让我照顾你。告诉我怎么才能照顾你。”

“别冒傻气,史蒂夫。看看我,抽烟、酗酒、药物依赖……我他妈真记不住自己一天吃几次小药片,很容易就能上瘾。我连……连帮你擦擦地都做不到。”巴基的声音从喉咙里闷闷传出来,带出一丝苦笑,“我真该死,居然差点儿对你开枪了。你值得最好的。”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不通知我?”史蒂夫拎着毛巾站起来,特意重读了不通知这几个字,“就因为这个?”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那好,我愿意照顾你到想谈了为止。”

“不必了。”巴基的两条腿并了起来,膝盖相互摩擦着,他摸了下鼻子,“我不通知你是因为我马上要离开这儿了。离开纽约,离开……布鲁克林。”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道别?”

“对,是为了道别。就这样。”趁着小小的停顿他快速与史蒂夫对视一眼,“我原本也没想通知你。”

“连和我道别都没有吗?巴基?”史蒂夫干脆想让谁给自己一刀,“你要去哪儿?”

“去新泽西州,火车票都买好了,就夹在信封里。”他太了解小个子的固执与倔强,露出了一副不信你自己可以去查的姿态,“我会去新泽西州定居,那边有二战士兵疗养中心和复健医护站,大部分伤员都会去那边……”

“纽约肯定也有复健医护站,我……我可以去找。”

“艾芙琳会在新泽西等我,我和她说好了。”随着被一句话戳到痛处的沉默,墙壁颜色也仿佛褪去了饱和度,变成惨淡的黑白灰,“她是……我受伤后认识的护士,是她一直在医院照顾我。”


史蒂夫很想假装没听到最后一句,继续盯着他的地板。

“她人很好,又很专业。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如何照顾一个伤兵。她会静脉注射、缝针、止血,是个不错的年轻护士。”巴基从未见过史蒂夫的脸色如此惨白,“她愿意用余生照顾一个我这样麻烦的伤兵,我算走运。”

“我也愿意。”史蒂夫生硬地打断了他。

巴基的身子向右边扭去,从信封抖出一张车票来。“别跟我赌气,哥们儿,我没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你照顾不了我,史蒂薇,你心里也清楚。”他拿起药瓶,用嘴拧开,直接往嘴巴里磕了磕,“这样再好不过了,这样对谁都好。”说完拿起橘子汁灌了一大口,把药片咽了。


可这样对我不好——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史蒂夫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头的乌云足以笼罩整片布鲁克林区。他看向窗外,仿佛真看见了一辆纵横的火车,老式的绿皮火车头呼啸而过,在越来越快的鸣笛声中驶向永远看不清的地方。

“等我把地板擦完就去买啤酒。你今天想吃点儿什么?热狗可以吗?”他又跪在了地板上,擦地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凶狠、用力。

“别玩儿转移话题这套……你这招对付别人可以,对我没用。”他的声音刺穿了小个子的耳膜。

越擦越用力,史蒂夫大有充耳不闻的调调。“我的哮喘已经不复发了,我能照顾你,巴克。”

巴基当然知道小个子史蒂夫有多固执,在他们还只有六岁时他就知道了。“别跟我犟,史蒂薇。哪怕我没了一条胳膊,你也扛不动我。”

 

5.

“的确是这样,我们最近接收了不少这样的病例。”一位上了年纪的棕色卷发女士在过道接待了史蒂夫,她脚上是一双典型的护士鞋,淡绿色的医生罩衣将她发胖的身材处理得匀称得当。当她在百忙中肯为像无头苍蝇般在过道乱打听的小个子年轻人停步时,隔着口罩,史蒂夫仍然注意到她有一双蕴含着慈悲的褐色眼睛。

“大多数都是家属陪同来的,这种违背自身道德价值的感觉、违背信仰的感觉,令道德创伤不同于任何普通的身体创伤后的应激障碍。”


“那要是他……也有普通的身体创伤呢。”史蒂夫努力踮了踮脚,挺直胸膛,好让自己的问题增加厚重的分量感。因身高而受到歧视的感觉早已根深蒂固,但事关巴基,必须引起医生足够的重视。

老实讲他的脑瓜里混乱不堪。巴基看上去很糟,只喝了一小碗麦片粥就开始服药,但就像他自己所说,千疮百孔的身体疼起来如同火烧。他不得不向史蒂夫央求给他一打啤酒。


于是他跑下楼拎了整整一打Schaefer牌的冰啤酒——那是巴基曾经爱喝的。当喝到第四罐时,史蒂夫不得不制止巴基再去抓小药片,提醒他距离上一次服药只有两个多小时。不甘心屈服于药瘾的巴基只好又躺回沙发,整个人看上去乱糟糟的。

但他不打算放弃这场无硝烟的战争,吸了一根香烟之后,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昏睡。这给了史蒂夫一个机会,他抓了皮夹,先去了市医院。又在市医院的引导下找到了陆军医院。


“那情况会糟糕许多。我们接收的大部分病例会有崩溃意识,杀人和没有被杀的愧疚不仅给这些士兵带来创伤后的应激障碍,更严重的是心理问题。”显然这里已经接收过足够多的病例,才能让医生答得不假思索,“这种风险你应付不了的,孩子,得让专业的来。”

“什么风险?女士……呃抱歉,应该叫您……”史蒂夫慌忙地看向医生胸卡,“弗妮医生,请您告诉我,我兄弟会有什么风险。”


“最常见的是丧失生活目的,情感上的疏离,伴随着滥用药物和嗜酒,最严重会有自杀企图。大部分病患并不会主动求医,甚至拒绝承认心理状况或精神状况堪忧,最多是承认他们很痛苦。”

“滥用药物……对,中午他又想吃一次,但我把他拦下了。”

“你做得很对,孩子。”弗妮医生颇为赞许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虽然他穿的灰外套大了两码,但莽闯陆军医院的劲头可不小,“你这样是在帮他。我们上两周就处理过药物中毒的病例,那些小药片能救他们,也能要他们的命。”

“别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我……我没上过战场,这是一份耻辱,女士。我应该一直陪着他的。他说军医诊断他们的大脑皮质出问题了,我当时就应该一直陪着我兄弟。”


在谈话之间弗妮医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你必须明白,你兄弟的大脑可能受到过震荡,光你的陪伴远远不够,他需要一套完整的康复计划和专业的护理。”

史蒂夫的思路还停留在医生提到的愧疚感当中,巴基向来不是恶霸,甚至可以说天使都站在他那边。此时医院的挂钟提醒他该往家赶路了。

“那……冒昧请问,新泽西州真的有医疗中心吗?”

“新泽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是最大的退伍军人医疗所,政府鼓励士兵们前去是有原因的。那边有专门的心理研究院和临床中心,人口稀少,生活节奏慢但工作机会更多。那些退下来的士兵会得到更好的治疗。”

“好,我明白了。谢谢您医生……抱歉!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转身之后又再转回来,速度之快几乎将弗妮医生吓一跳,“如果我想学习您说的那种……专业的护理知识,大约需要多久?”

“你吗?孩子,我们的工作大多关乎病人性命,就连护士都要经过三年的培训,不是想学就可以立即胜任的工作。”弗妮医生摘了老花镜,将对面青年的落寞神情尽收眼底,“你兄弟听起来不太妙,你需要先将他从心理巢穴中带出来,再带到这儿来。”


“心理巢穴?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我需要怎么做?”

弗妮医生告诉他史蒂夫:“简单来说,受过训练的士兵会本能的寻找安全场所,他们叫它安全屋。哪怕把他们扔在战场上,他们也会凭借求生意志找出这些地方。对他们而言战争仍未结束,就会找个觉得安全的地方待着。医学上叫它心理巢穴,士兵们会躲进儿时的卧房,这很棘手,家属们很难将他们从家中带出来。”

巴基躲进暗影中的侧脸敲打起史蒂夫的痛觉神经。“好,我会尽量……照顾他,如果他同意的话。”


“恕我多问,孩子,你说你兄弟有身体创伤,他伤哪儿了?怎样的严重程度?”

“他……”史蒂夫一时语塞,自己口口声声的照顾在医生的专业询问下毫无力度,“我兄弟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耶稣基督,你必须让他来这儿,他需要很多专业性的心理开导。”

 

6.

为了赶时间,史蒂夫决定打车返程。

战后的纽约正从萧条中苏醒。还未到寒冬,上周的一场小雪就将大街小巷裹上了白色,好在雪已经化为汩汩冰水,汇入大都市地下的下水道。临近布鲁克林能看到一块The Andrews Sisters代言的可口可乐广告布,似乎在向这个萧条的世代宣告她们是最炙手可热的组合,这个时代正如她们在收音机里唱的那样,正在好起来。


楼下的百货铺老板和他打招呼,他便走进去,捏着生硬的青苹果发呆。弗妮医生教他偷偷往酒瓶里兑果汁,出于安慰剂的心理作用,士兵们大多喝不出来。

当他看清了巴恩斯夫人时正一手拎着几个青苹果、一手拎着半打啤酒。他还差几级台阶走上去,巴恩斯夫人的突然出现令他下一脚不知朝上迈还是向下退。

对望中的这几秒慢得出奇,史蒂夫眼前的景象如定格慢放般拉长了。他和她从上至下地互望,都想让对方先开口,又想把自己真实的意图沉到哈德逊河底。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敲了门,以为你们出去了。”巴恩斯夫人不准备难为史蒂夫,况且这孩子如同家人。

“是……哦不是的,夫人。我出去了,巴基应该还在睡,他很累,总想多睡一会儿,有些赖床。”史蒂夫向上迈了两级台阶,地上放着巴恩斯夫人的女士手提包,显然她已经来了一会儿。


巴基没有给他妈妈开门。史蒂夫也把捏着钥匙的手藏进夹克外兜。


“你买了些什么?”巴恩斯夫人身姿优雅,朝史蒂夫手里看了看,“只有酒和苹果吗?虽然年轻人不爱下厨,可光吃这个也不行。”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夫人,天色不早了,需要我送您回去吗?”史蒂夫信誓旦旦地说,“等明天我陪巴基回去。”

“他还好吗?”巴恩斯夫人一脸担忧地看向门上的猫眼。

“他很好,就是很累。等巴基睡醒了我会转告他您来过了。”

“那孩子开始酗酒了?”巴恩斯夫人这回看向了史蒂夫,“你不喝酒的,孩子。告诉我吧,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史蒂夫定定地看着巴恩斯夫人的双眼,巴基的绿眼完全得益于母亲的美目。一时间他竟分不出巴基与面前的母亲,分不出谁的表情更绝望一等。

“我可是他的妈妈,史蒂夫。一个母亲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从那孩子回家我就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条胳膊,还有些别的东西不在了。”

“不是您想的那样,夫人,其实……”

“他怕家人担心,所以宁愿躲到你这儿来。”就连一向乐观坚强的巴恩斯夫人也露出了无助神情,先生过世的打击也不曾令她这样无能为力,“那孩子生下来就爱笑,我是他的母亲,我也知道他真的笑起来不是那模样。”


“……”史蒂夫陷入了痛苦的两难。

“告诉我实话吧,孩子,巴基已经开始酗酒了是不是?”


终于在沉默战的结尾史蒂夫长长吸了一口气,走廊散发着冬季特有的潮土味,他点点头,又低下头,手指抠着口袋提手。“医生说可以用果汁兑在酒里,他喝不出来。我会照顾他。”

“上帝……”巴恩斯夫人垂下头,睫毛不住地颤动,“我真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真的,我看着你们一起长大,几乎把你当做了家人。”

“我很荣幸,夫人。”史蒂夫局促不安起来,“我也把你们当做唯一的家人。”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你放弃自己的感情,可以吗?史蒂夫……”巴恩斯夫人向前走了半步,传来蓝铃花香水的温馨气息,“放弃他吧。放弃你对巴基的感情,趁一切都还没开始。或者忍住它,千万别告诉他,好吗?”


几颗冷汗快速滑过史蒂夫金色的额角,手袋提手也被攥了又攥。“不是这样,我只是……巴基照顾了我那么多年,我想照顾他。”

“你照顾不了他的,孩子,但你这样会害死他。”巴恩斯夫人压着声音说,声调从空荡荡的上空飘来,“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他也是个小伙子。”


周围瞬间从嘈杂变为宁静,史蒂夫无从得知巴恩斯夫人几时看出了端倪,也无法得知。深藏于内心的秘密与羞愧感一涌而出,就如同希腊人从中空的木马中涌出,无情地将特洛伊彻底根除那样。

将巴基从心里根除,史蒂夫甚至不敢去动这个念头。

“我可以照顾他。”史蒂夫认真地一字一句说,“我的哮喘真的已经好了,夫人。”

“这不是哮喘的问题,孩子,你们不能这样。”巴恩斯夫人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上帝也不会祝福你们的感情。就算抛开信仰不谈,你知道你的感情意味着什么吗?”

“可我……是,我爱他”

“意味着你们会被随便什么人告发,即便你们两情相悦,可……我已经失去了丈夫,死神放过了我的儿子。他回来了,可你这样会害了他。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告发你们,知道政府会怎么对付你们吗!他们会带你们上法庭,给你们注射荷尔蒙激素,还会刊登在布鲁克林的黄色新闻里,孩子……别这么冒险地爱他。”

“夫人……我和您一样爱他。”

“你是个好孩子,史蒂夫,别让我再失去你们两个。”巴恩斯夫人的泪水滴在史蒂夫头顶上,泪滴终于肯决堤而出,“我真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如果你是个女孩儿那就……”



“妈妈,请您别这么说他……”巴基的声音绕过巴恩斯夫人的肩膀,直达史蒂夫耳蜗深处。他靠在门上,用一种很难过的表情看向他们,目光在和史蒂夫对个正着时又闪开,左臂的位置空得刺眼。

“没事的,我真的很好。你的语气也太重了。”他安慰起泪水涟连的巴恩斯夫人,犹豫了一下张口嗫嚅,“我们之间的事……是我先挑起来的,别怪史蒂夫好吗。”

 

7.

巴恩斯夫人离开时询问儿子要不要回家去住。巴基摇了摇头,然后回到他的沙发坐下了。

“我母亲没有恶意。”他在厨房做了个简单三明治,巴基接过去,想都没想就咬上一口。


史蒂夫捡起掉落的烟盒,掸掸上面的灰。他学巴基那样,歪头将烟叼在嘴里。刚划亮的火柴就被身边的一掌扇到地上。

“你他妈的疯了!”巴基怒不可遏地碾灭火花,瞪圆的眼睛里充满怒气,“抽一口你的肺就别想要了!”


“今天我问过医生了,巴克。只要三、四年,我也能学会怎么照顾你。新泽西州不远,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留着我的信呢,我看见了。”

“那什么也代表不了,所有的东西我都留着。”巴基裹着睡袍又躺下了,头发盖住了眼睛和眉毛,“伙计,你还记得我上次吃药是什么时候吗……我又记不清了。”

“是上午十二点钟前了。”史蒂夫接了杯水递过去,看巴基像吃救命药丸一样将小药片生吞,然后重重向后躺倒。尖锐疼痛的袭来令他的大脑暂停工作,只顾得先将身体躺得舒服一点儿。


“巴克……巴克,去床上休息好吗?”史蒂夫搂住巴基的腰,不敢碰脆弱的肩膀和肩胛,只摸到了一手心的冷汗,“去床上好吗?让我扶你过去。”

“不。那儿……那儿不安全。”巴基的身体像被浸泡在汗水中,手臂护住左肋。

“安全?不,那里很安全。”时隔三年他再一次抓紧巴基的手,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用力,“真的,我的床靠着一面墙,你不放心可以靠墙睡,我躺外面就好……就和安全屋一样,那儿很安全。像安全屋一样,好吗?”

 

8.

最终巴基选择用背靠背的方式和他躺在一起。

几小时前史蒂夫歪歪扭扭将他扶上床,得以舒展的姿势令巴基好受多了。他喝了几听啤酒,昏昏沉沉地睡在旁边。

他们的后背终于又无缝隙地贴在一起了。小时候巴基就很喜欢这么睡。他说靠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感受史蒂夫的心跳、温度和呼吸,就像连体婴儿,如果史蒂夫不舒服或者咳嗦了他可以马上知道。


当身后再一次挣动、呼吸不顺时,史蒂夫第一时刻醒来了。鼻梁的钝痛提醒他早上挨的那一拳,但不听劝告的史蒂夫仍旧向右转去,双臂不自量力地围上巴基的腰。

“巴基,醒一醒。”抚摸巴基的左耳时史蒂夫摸到了一处伤疤,“醒醒。”他怀里抱着的好似一头困兽,身体中的力量盲目地横冲直撞。不得不承认,战火将他的巴基锤炼成了结实的士兵。

“没事了,巴基,我这里很安全。”他没有巴基那么高,只能尽量去够他的耳朵说话,也不确定能不能听到,“是我啊,是史蒂夫,你的史蒂薇。这里很安全,没事了……”接下来他一直这样重复,好让从噩梦中惊醒的人第一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得照顾他。巴基在害怕,像被什么吓坏了。他得哄哄他,他得赶快好好地哄哄他。


“你在我的酒里兑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巴基终于醒了,当他发现环住腰部的双手时略微挣扎了几下,“……不然我不会这么容易醒。”

“这儿很安全,巴基。”

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后脑处若有若无的触碰令巴基怀念。史蒂夫在帮他理头发,他的手指细心地、一小束一小束地将那些头发归拢向后。这种久违的温柔令巴基几乎落泪,只得将脸埋进被单,深深呼吸那股柔软的洗衣皂香气。

史蒂夫的味道。


“不会再有巴基了,不会了。我只是个士兵。不信你可以看我的狗牌。”史蒂夫的前额正抵在自己后心上,巴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转身过去。

“如果没有巴基,那早就没有史蒂夫了。”他小心翼翼地呼吸,也不松手,像他们从始至终都这样抱着,“那一年我们和瑞贝卡去公共游泳池玩儿水,我在池中央呛了水。那些带着漂白粉味道的水灌进我的鼻子和喉咙,令我喘不上气。我叫不出声,只好不停踩水,紧张得脚腕又开始抽筋,倒霉透了。直到浑身的力气用完,我直立在泳池中央,水开始没过了眼睛。那时我感受到了死亡,然而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个小个子没上岸,除了巴基。”


巴基背对着他,非常不自然地扭了扭上半身。他比史蒂夫高一些,结实一些,一直都是。


“我往下沉的时候,太阳正巧经过头顶,我抬头,想着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阳光了啊……然后你背着光朝我游过来,我搂着你,我又能喘气了。你的力气是那么大,在水下连眼睛都闪闪发光。我感觉自己像被救命的天使从地狱捞出来了一样,幸运又不幸。”


“可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天使,史蒂薇。”冷漠且残忍的野兽仿佛安顿下来,巴基恍惚像靠住了一棵庞大又温暖的巨大树木,倒显得自己格外瘦弱起来。露在外侧的左边脸完全被汗水打湿,几缕发丝还黏在脸颊一侧。史蒂夫像揪着整颗心似的帮他打理头发,他想告诉他——只有你那双蓝色眼睛才是一直闪亮的。

“真的没有天使。”他又想起醒在战区营地时看向左臂的那一团黑色血污,“……我更不是。”


“如果没有天使我早就死掉不知道多少次。”史蒂夫自顾自地呢喃,前额始终抵在巴基的背上。他的巴基比三年前精壮了许多,浑身都硬邦邦的,他甚至分不清是骨头还是肌肉。

“有一年你过生日,你妈妈特意买来葡萄和柑橘做戚风蛋糕。我们趁大人分心遛进了厨房,躲在餐桌的围布里面,空间很小,我们额头抵着额头。你亲手给我剥了几片柑橘,看我的手心出了汗就喂进我嘴巴里。我记得那天你穿了一双浅浅的青草绿色的短袜,你还用小腿围住很瘦小的我,说害怕你妈妈发现……”


“然后你吃葡萄的时候被葡萄籽噎住了,我差点儿被你吓死。”巴基把小腿向上缩。这是他美好的回忆又是恐惧的梦魇。


“那是我头一次看见你流眼泪……在我心底,我的巴基几乎从来不哭,摔倒了也不哭。你总是笑,我偷偷看你,女孩儿们也都喜欢看你笑。所有恶劣的行为到你身上反而变得正当微妙。”史蒂夫不得不将思路从假想敌中拔出来,“当她们的裙角被风吹起来,别的男孩儿看过去会被家长教训一顿,只有你……你朝她们吹着口哨,朝她们笑笑。她们似乎从来不生你的气,只会偷着说巴恩斯家的儿子又可爱又风流。”

“见鬼了,你……”巴基又动了动上身,可他被搂得太紧了,“你怎么这些事都记得,打算跟我翻旧账了吗?”


“不是……我从小习惯和别人分享你的一切,分享你的笑容。你对我笑,也对好多人笑。可那次你哭了,我是第一次见你流泪,而且是只为了我。”史蒂夫微微躬身,却将巴基高挑健美的身躯搂得更紧,“我极少去奢望什么,去期待什么。上帝留给我选择的余地太少,我连你的一个笑都不敢私自霸占。可那天我着实高兴。”

“狗屁,那天你差点儿噎死了。”巴基把脸埋进枕头,回忆那么遥远且不真实。直到左臂疼痛才回过神来,熟悉的触感从后脑袭上心头。


“可我终于拥有了你一些……只为我流露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那天我高兴坏了。”史蒂夫闷闷地吸着气,继续说,“就像从天使翅膀偷了根羽毛,我想告诉所有人,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定定地顿了一会儿,接着把巴基重新拉回怀中,细瘦的小臂用尽全力抱紧了他,直到肺部产生熟悉的窒息感——仿佛哮喘复发。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我是个麻烦。”巴基慢慢偏过头,差点儿就想转过身去了,“兄弟,你得往前走了。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


史蒂夫的额头贴着他摇了又摇,手指从绕着的发丝中抽出来。“正因为我太少奢求什么,巴克,我不愿意放手。”

很快他们陷入了一场心不在焉的沉默。

“我现在是个大麻烦。”巴基咬着牙说,“你的巴基已经不在了,把他留在记忆里吧,留在布鲁克林。”

“曾经的我也是个大麻烦。可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别跟我犟,你根本不懂我说的意思。”巴基的痛苦从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渗透出来,“你得放手了,史蒂薇。”


“我不想把你交给任何人。绝不。”史蒂夫几乎快要失去呼吸的节奏,肺部快要被挤空了,“战争从我身边将你夺走了,它让我的巴基顶着一张娃娃脸上了前线。我不知道怎么放手。”


“该死,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巴基苦笑一下,史蒂夫的固执让他像个逃兵。他把右臂抱在胸前,一再确认背后的区域是否安全。“我的胳膊不会再长出来,我好不了的。”

“难道你小时候就知道我的哮喘会好吗?不,你根本不知道。”

“妈的!你就不能……”右拳猛地砸在床上,巴基把啜泣声藏进枕头,颤巍巍倒抽一口凉气,“你比恶棍还混蛋!你现在就是个无赖!我脑子不清楚的时候会打死你知不知道!”

“那就把枪给我,这里绝对安全,我保证。”史蒂夫的手绕过他左臂的伤口,去摸藏在被子里的武器,“把枪给我好吗?”

巴基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右手扣住史蒂夫伸过来的手腕不放。“不!你不能碰它。这是……枪,是一把枪,我拿它打死过人。”

“嘘……没事了巴克,噩梦把你吓坏了是不是?”史蒂夫支起一边的手肘才勉强够到冰凉的枪托,“我现在要把它从你身边拿走。”

“不行,你不能。”巴基睁开眼皮,凝视着眼前无尽的黑暗,“这是杀人的家伙,你的手是用来拿画笔的。”


时间在夜色中一分一秒煎熬,随之而来的颤栗从右臂爬上巴基的身体,变成一张足够强韧的能够束缚他的大网。他的身体三番五次尝试突围,心却定住,动弹不了。他朝身后怒目而视,张了张口。

“世界不是你说了算,蓝眼睛。”


史蒂夫的手指勾住枪托,巴基拽住了枪筒,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小时候的某种游戏。“我不想再抱着你的信睡,那只会增添没日没夜的担忧。让我把枪拿远点儿好吗?”当他把整支枪从被子抽出来时巴基几乎呜咽一声,右手紧随其后试图重新夺回自己的武器。

“好了……我把枪放在床脚,这并不难。”史蒂夫带着颜料气味的手蒙住巴基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又搞砸了,“巴克,你哭了?”


“是!你又开心了是不是?”士兵的泪腺在这一秒缴械投降,泪水在巴基脸上肆意流淌,“你这个无赖!去他妈的臭无赖!”他的身体开始无助地屈于史蒂夫瘦弱的肩膀之下。“我就知道根本不能回来。”

“你可以转过来,抱、抱歉……”史蒂夫扳着巴基的肩膀,“我没想让你哭的,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开心了。转过来好吗?我没想弄成这样。”

“嘘……没事了,我不应该强迫你松开枪。”巴基的身体转向他,随之而来的泪水淌入史蒂夫的指缝,滚烫的温度在皮肤上稍纵即逝,却又真是无比。


“我很抱歉。”巴基的前额抵在他下巴上,“现在的巴基是个麻烦了。但我是个绝对无情的自私鬼!我不想把这个麻烦扔给家人,可我却想把这个大麻烦扔给你!我很抱歉。”

“听我的,巴基。”史蒂夫的声音落在他身上,撒下温柔的天罗地网,“我能照顾你,我可以。”

“你不能。我能拖垮你。”声音和泪水重叠在一起。

“你在七岁时就能照顾我了,我凭什么不能照顾你?”史蒂夫的脸色闪过各种各样的情绪,“我问过医生,她说你会好的。只要你愿意接受康复治疗,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想从这出去。”他摇着头,又说,“我该去新泽西州。一只胳膊的我穿不上衣服,我是个大麻烦。”

“可你刚才把麻烦扔给我了,不是吗?”

“我甚至都没法再抱你一下,史蒂薇。”

“难道我抱你不好吗?”史蒂夫坚持不懈地用手臂将巴基的头环住,“看,我能做到。”


巴基像看着一个深陷绝症的没救了的病人。“你在冒傻气。”


“我还能做很多。”史蒂夫的声音透着安定,“我可以去复健站学怎么照顾你,帮你记好吃药的时间和换药。我可以学静脉注射,甚至可以学得很快。你穿不了衣服我可以帮你系扣子,给你买绵羊油,帮你擦脚后跟,帮你把脚背的伤口涂好,再帮你把袜子套上。这些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别人会笑话你。”

“难道我被取笑的次数还不够多吗?这伤不到我。但他们要是笑你,我会把他们揍到垃圾桶里。”

巴基将膝盖靠在史蒂夫的大腿处,尽管这种动作对他而言有些滑稽。“我能拖垮你。我该去新泽西州,艾芙琳还在那里等……”


“没有艾芙琳,巴克。”史蒂夫用袖口抹掉巴基脸上的那些泪花,耶稣基督,他真没想让他哭。看巴基流泪这种经历有一次就足够心痛了。“你甩不掉我,哪怕你编出一百个艾芙琳也甩不掉我。”

光线打在巴基浓密的眉毛和棱角分明的眉骨上,方方的下巴抽动了几下。“别太自信了,万一有呢。”

“别拿这种借口哄骗我,这是我今生唯一的一点儿自信了。如果你想去新泽西州我也可以跟过去,哪怕他们笑话你从布鲁克林带了条小尾巴也无所谓。”他低头与巴基绿色的眼睛保持对视,这一次没有闪开,“姑娘们为你着迷……我也一样。”

“伙计,你说的是从前的我,现在可不一定。”巴基的肩膀隆了隆,“看看我现在,史蒂夫,你看看我。”


史蒂夫被问的说不出话来,目光从巴基的眉心滑到嘴角。他用捧着脆弱瓷器的力度搂住巴基的后背,像触碰雕塑一样感受那些创伤和形状。这具美好身体的曲线再熟悉不过,俏皮的、纯真的、诱人的、引人犯罪的……各种各样的词汇堆成一起都不足以形容。

“像被打磨光滑的雕像艺术,我连画你的时候都不敢多看一眼……”史蒂夫虔诚地摸他的脸,“还记得吗?我画过。”巴基的下巴一动不动,跟着史蒂夫的手一起颤抖。


他摸到了巴基骨骼突出的下颚缘。“你到新泽西州的隔天就能找到愿意当艾芙琳的女孩儿,我不能让你自己去。我可以带你去找弗妮医生,她人很好,还治疗过类似的士兵。我可以白天送你去陆军医院的复健站,然后搭地铁去画廊上班,下午再去接你回家。我的老板乔治先生也这样接他妻子下班。”

“混球,你别想笑话我。别以为我哭过两次就是个姑娘了。”巴基的鼻梁正好碰到了史蒂夫的锁骨,着实不敢想象把自己交给这个小个子照顾会是什么景象,“现在轮到你报复我了吗?史蒂薇。打算给我起个什么名字?巴姬吗?你休想。”


善于绘画的双手终于绕到巴基的后侧,将他团团围住了。“我没想笑话你,我只想照顾你。像丈夫尽职尽责地照顾自己的妻子那样……”

左肩的痛感神经又一丝丝抽动着,疼得巴基不得不咧咧嘴、缓一缓。他花了四、五个月做计划,下定狠心连火车票都买好。可当他认出史蒂夫那头金色的软发和自不量力向前挤的背影时就有预感——他可能走不了了,他搞砸了这一切。史蒂夫只用两天两夜就将他几个月的自我催眠瓦解了。


“好笑,真好笑。我一直以为……两个男人中当妻子的是更漂亮更可爱那位。”

“……难道不是吗?”史蒂夫又不明白起来。他绷直了腿,才刚好碰到巴基冰凉的脚尖。

 

9.

起床时巴基还睡着,毫无遮蔽靠墙而睡。天亮之前史蒂夫看紧巴基服了一次小药片,眼神如同即将行刑的人。

他和巴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并不是说上几句照顾他就能办到的。他要陪巴克将经历过的事重新经历,直到陪他走出困住他的梦境。

但愿一切都会好。


“那是什么?”巴基听见脚步声就惊醒了,警惕地环顾一圈看着史蒂夫提了一只藤条编织的篮筐。

“这是放在门口的。我猜一定是你妈妈。”藤条编织成长方形的篮筐被红白格子方巾蒙住了,掀开之下是用来榨汁的青苹果、柑橘和葡萄,“是她,这是她留下的。”史蒂夫从相互拥挤着的葡萄中间夹出一张便签,上面是巴恩斯夫人漂亮的字迹。

“请务必小心——至史蒂夫。”他念给床上半睡半醒的巴基听,差点儿被葡萄籽噎死的回忆记忆犹新,“看,她还给我留了便签。但愿她别生我的气了。”

挣扎了半夜的巴基有些筋疲力尽,他想他还能再睡一会儿。他看向史蒂夫。“我猜……她也许是写给我们的。”


一切都会好,史蒂夫深信不疑。

 

10.

周围的人都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用力过猛所以开始耳鸣了。

回忆如同剪辑过的浪潮袭来,令她晕头转向。剧烈的疼痛先从腹部下方扩散至背部,接近着一阵紧似一阵。直到身体下坠,肚子里不舒服的压力变为紧绷拉扯般的绞痛。


然后呢?好像有什么很热的东西流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无休无止的疼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耳鸣了,不然怎么会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恭喜您,巴恩斯夫人,是一位健康的男孩儿。”耶稣基督,她终于开始听见医生走过来了。而在昨天之前,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疼晕过去。

什么?一个小男孩儿。她终于开始想起一些事情了。“我的孩子呢?大夫……”

包成细细软软的棉花糖般的婴儿踢了踢腿,不满地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巴恩斯夫人才看到躺在怀里的孩子。她的孩子。


“我想我刚才有些耳鸣了……”她只能在护士的帮助下才能将婴儿抱稳。毕竟这是她和先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用力过度是这样的,夫人,现在能听清楚吗?”助产护士拿毛巾给她擦了把汗,手把手教她如何托抱婴儿的小屁股,“现在我要给您的孩子作登记,名字想好了吗?”

“詹姆斯,是我和我先生一起想的。如果是个女孩儿就叫瑞贝卡。”怀里的婴儿哭哭啼啼的,似乎对这个名字还不是很满意,“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天……真不敢相信……”

“您是位伟大的母亲,孩子很健康,也很漂亮。”

“是啊,他好漂亮。”巴恩斯夫人摸着詹姆斯皱巴巴的额头,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一位美男子,“快看,他的眼睛和我一样是绿色的,耶稣基督,这真是生命的奇迹……你说他会长到多高?”


助产护士被新手母亲的无厘头问题逗笑了。“这不好说,但孩子长得很快,他马上就会一年接一年过生日,在你的眼皮底下蹿到老高,在你还来不及反应之前。”

巴恩斯夫人一脸倦态,也被自己的笨拙逗笑了。“天……这可真不敢想,我已经看到他带着姑娘回家的那天了。是不是?你会这样做吗?”她低头问,终于托稳了自己的孩子,又不敢用力。“今天是你零岁生日对吗?”


从没听过给孩子过零岁生日的护士笑得直摇头,感叹这可真是一位可爱的年轻母亲。“需要我为他准备蜡烛吗?我猜他的生日愿望一定是先吃得饱饱的。”


“您说的对,他的零岁愿望不能这么被浪费掉。”有神的活力重新回到巴恩斯夫人的眼中,她的孩子还太小呢,连头发都卷卷地贴在脑门上,“嘿詹姆斯,你真小,但我知道迟早你会长大。我只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会有人像我这样毫无保留地爱你。”

一张白色的纸巾被递到面前。“请擦擦眼泪吧,夫人,这很常见。我见过太多新手母亲像您这样,还没开始喂奶就开始操心孩子接下来的几十年。”


“哦,谢谢。我太容易哭了。抱歉……我从来没这么容易哭的。”巴恩斯夫人接过纸巾,醒了一把鼻涕,初为人母的喜悦笼上心头,她朝她与先生的第一个孩子的脸蛋儿吻了下去。

“祝你零岁生日快乐,小家伙。你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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